• 《我是余欢水》:网文“爽感”对现实题材叙事的一次植入

  • 发布时间:2020-04-25 10:24 | 作者: | 来源:永州信息港 | 浏览次数:
  •   网文“爽感”对现实题材叙事的一次植入

      ——评刚刚收官的12集短篇剧集《我是余欢水》

      “现实主义”一向是国产剧主张的价值导向,但是,荧屏上不少作品多流于浮华、隔膜的“现实题材”,少有真正切入时代生活肌理的作品。刚刚收官的《我是余欢水》(以下简称《余欢水》)是一部特别的作品,它试图以荒诞的故事包裹深刻的现实精神,不仅要让观众感叹“从余欢水身上看到了自己”,更力图展现一幅微缩的社会截面。

      从最终展现出的结果来看,该剧只是部分实现了创作者的野心。剧中对于现实的描摹是现实主义的,但是对于问题的解决却是伪现实主义的;人物具备了典型性,但人物对命运的逆袭却没有现实的普遍性,而是随着“爽感”的植入呈现出颇具网文特征的幻想性。尽管如此,在荧屏精英扎堆的当下,《余欢水》的出现是可贵的,无论是优点还是不足,对于今天的国产剧如何塑造鲜活的小人物都有积极意义。

      当大量典型性元素被堆积在一起时,也就失去了普遍性

      许多观众都表达出《余欢水》带给他们的同感与痛感。《余欢水》的网站推荐页上写着:“软怂社畜的逆袭人生”,这大概是对故事最引人眼球的总结。余欢水是一个中年男人,一个被生活打败的中年男人。在家中,他没有地位,老婆瞧不起他,动不动就呵斥;在公司,他是同事的笑柄,上司训他从来不留情面。余欢水是孤独而痛苦的,如剧中自述:“我难受的时候,睡不着的时候,只有黑暗会同情我;走路的时候摔倒了,只有马路会同情我;我死了以后,只有坟墓会同情我。没有人会真的同情我。”与此同时,余欢水的“软怂”也让他与观众拉开距离,让观众在共鸣的同时找到一块“舒适区”:至少我不像他一样窝囊。

      出生于1980年的余欢水,代表着第一批走向中年的80后。剧中第一场戏,29岁的余欢水骑着摩托超速行驶,似乎象征着他事业的上升期,相信能力至上。狂飙的快车遇到车祸,生活就像是撞向他的那辆大货车,余欢水从此一蹶不振。不仅如此,车祸后的创伤应激反应还让他成了一个撒谎精,他不愿面对自己害死朋友的事实,不愿面对生活,只能自欺与欺人。与其说是“说谎”,不如说是“造梦”,为自己编织一个个梦境,让生活看起来没那么糟糕。

      十年之后,39岁的余欢水与中年危机正面遭遇,前方没有出路,身后没有退路,既没有挑战的能力,也没有放弃的勇气。“中年危机”是叙事作品的常见主题,生理机能的老化、工作能力的退化以及社会地位的下降是中年人面临的难题。而余欢水的危机和软怂全部来源于一点:没钱。而这一点是围绕车来展开的,车成为剧中饶有意味的一个符号。因为没有车,余欢水送孩子导致上班迟到被老板骂,接孩子迟到导致孩子淋雨被老婆骂,老婆也出轨在别人车上;之后余欢水向朋友要账买车被耍,成为引爆婚姻危机的导火索。

      可以看到,在这里,中年危机已被悄然置换,危机的根源不在于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担忧,而在于对自身经济状况的焦虑。创作者不仅把余欢水刻画成了一个典型的新中产人物形象,并且围绕他刻画了一系列典型人物来构筑其身处的典型环境。比如他的父亲,衣着破烂、形容邋遢、举止粗鲁,只知伸手要钱,暗示着余欢水的劣根跟他的家庭脱不了干系。比如他的妻子,对他没有丝毫爱意,用他的话说,“我知道你不爱我,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,跟我结婚不过是看上我的钱,后来你们发家了,有钱了,就看不起我了。”余欢水的家庭没有亲情与爱情,纯靠金钱维系,金钱跟不上时,自然趋于崩塌。

      除此之外,余欢水的一系列社会关系也同样典型:公司上层狼狈为奸;邻里之间关系恶劣;临终关怀组织以公益为旗号,觊觎临终者遗产。整部剧中几乎没有正面人物,所有人都有阴暗面——临终关怀志愿者栾冰然似乎是纯良的,但也有人物内在的暧昧,比如一上来就关注余欢水的装修价格。

      这是该剧让人不那么满意的地方:现实主义的典型性中应该包含普遍性,然而在这里,当大量典型性元素被堆积在一起时,也就失去了普遍性。

      为了加深现实在剧中的冷峻与痛感,《余欢水》采用了最不适合却也最适合的表现方式:喜剧。笑固然是电视剧娱乐化的表征,但其中也蕴含着复杂的意蕴。对于剧中人来说,当现实无可逃避,笑是最后的堡垒。余欢水符合喜剧人物的根本属性——比现实中的我们更低,所以我们情不自禁会嘲笑他。但他又在某些方面让我们认同,所以嘲笑也变成了苦笑。该剧常利用反差营造喜剧效果,比如,梁安妮使美人计勾引余欢水,她(和观众)本以为余欢水会严词拒绝,但镜头一转余欢水已经自己脱下了衣服。

      前期建立的现实环境,被后期植入的“爽感”抽离了

      如所有故事一样,向下的情节曲线总会上扬。在剧集注水问题泛滥的当下,《余欢水》难得地只有12集。编导非常耐心地用第一集建立起余欢水这个人物,让他一点点沉入谷底,然后在第二集抛出了激励事件:余欢水患了癌症。中年危机叙事常见的桥段就是生命力的重新发现,比如《美国丽人》里女高中生点燃心火,《绝命毒师》里确诊癌症。人到中年的过程也是人不断被社会化、失去本真的过程,而疾病作为生命的最大威胁,同时也是对生命力的重新唤醒。余欢水的癌症暂时给了他反抗的力量:连死都不怕了,还怕什么?

      于是余欢水开启了“逆袭”。逆袭是网络文学的代表叙事,主人公从一个糟糕的境地,通过种种方式获得提升,“走上人生巅峰”。逆袭叙事早已被观众接纳并认同,观众第一集就等着余欢水的逆袭。随着剧情发展,余欢水不再忍气吞声,甚至变得有勇有谋,那些欺负羞辱他的人被他击败,他也获得了久违的尊重与社会地位。

      导演曾经说:“这是一个从现实主义到浪漫主义,一个从一极到另一极的故事。”一极是极度现实,一极是极度荒诞。文本建立起真实可信的人物与现实环境,而开始逆袭后就脱离了这个现实。逆袭套路常和网文中常见的“金手指”模式相伴,毕竟,主人公从一无所长逆转到人生赢家,逻辑上总难免有不自洽,主人公的转变从何而来?《余欢水》中虽然有人物性格变化、能力提升作为解释,但“丢失的U盘”才是作者开的金手指,让他抓住上司的把柄,是一切逆袭的起点。

      这也是该剧后半部分饱受争议的一点:虽然故事的主题是积极面对生活,但余欢水的逆袭更多建立在巧合之上。

      正是在逆袭叙事之下,《余欢水》在现实题材叙事中植入了网文的“爽感”。网络文学中的爽文一直饱受争议,爽的核心就在于它为用户提供大量的快感,却不提供相应的意义,它指向漂浮的白日梦,抽空了现实的所指。《余欢水》改编自网文IP,有着难以磨灭的网文底色,故事中,爽感的产生在于余欢水糟糕的初始状态,现实越是痛苦,逆袭才越是痛快,痛感有多强烈,爽感就有多强烈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现实主义与网络创作找到了勾连的结点。不过,《余欢水》对爽感的建构是保持克制的。余欢水的性格没有完全脱离初始的设定,他虽然提升了社会地位,但还是没有跨越自身的阶层。也因为12集的体量,情节没有拖泥带水,冲突得以集中爆发。

      剧终一幕是余欢水的独白,他直视镜头,跳出故事外,开始对真实性产生质疑,是否一切都是他的幻想?不禁让观众也开始怀疑:余欢水真的逆袭了吗?也许一切都是余欢水做的一个梦,或者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个谎言。剧情发展似乎佐证了这一点,从一开始的日常生活,到最后的警匪悬疑风,越来越魔幻、荒诞,越发像一个梦境。

      学者邵燕君曾提出网络文学是一种“异托邦”,是居于日常生活之外的另类空间,也是超脱现实的梦幻空间。从这种意义看,《余欢水》是双重梦境,它既是作为文本的异托邦,也是文本之内余欢水自己的幻想。它是余欢水的梦,也是消费《余欢水》的人们的梦。

      同是表现市民生活的作品,二十年前的《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》和《余欢水》产生了颇有意味的对照:无论是生活处境还是人物性格,张大民和余欢水有很多共性之处,不同的是,张大民坚持下去靠的是一种朴素的生命哲学,而余欢水靠的则是沉醉于虚拟空间的逆袭之梦。

      (付李琢 作者为艺术学博士、中国传媒大学青年教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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